田国强访谈录 (节选)
zt 发表于 2005/05/10 14:41 华中科技大学校友论坛 (www.hust.org)
田国强(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美国德州A&M大学经济系终身教授)
田国强教授无论是在国际经济学界还是在中国经济学界均名声远扬。然而,作为我国改革开放后早期赴美留学的孜孜学子,他的求学道路异常坎坷,每一次都是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出现转机:几乎丧失了上大学的机会、读研究生和出国几经波折、身无分文去美国读书、听不懂英语授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经过不懈的奋斗,终于成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30年来最好的学生之一(美国科学院院士John S. Chipman教授的评语)。随后,获全美斯隆博士论文奖、改革开放后留学北美的华人经济学家第一个获得终身教职、第一个成为正教授,一系列的荣誉接踵而来。田国强教授所取得的成就与他广学博识的才华和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本文节选了访谈录自初入大学到完成博士论文的部分,我们不仅可以了解他的奋斗经历,忧国忧民的情怀,还可以了解到他们那一代人的成长历程。
第一部分:口述实录
······
接到华中工学院入学录取通知的那天,正好是我21岁的生日,这是我在求学路上,历经坎坷所发生重大转折的一天,也是我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苦下功夫 打好基础
我们师资班的同学是77年5月进校的,比同级学生晚了大半年。我在华中工学院的物理师资班呆了两三个月,由于一次数学考试,成绩还不错,于是将我换到数学师资班,当时我非常地不情愿,因为我从小的愿望是当科学家。我感觉人的命运有时真的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事件都是巧遇或历史误会,所有这些事件发生的可能性都很小,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有所变更,都不会是今天的我,瞑暝天意中,似乎总有人在指引我的人生道路。比如差一点上不成大学,比如专业的转换。最后的转换专业造就了今天的我。如果当时我学物理,将来可能有机会做一名物理科学家,但我便不会有机会师从林少宫教授,成为一名经济学家,也说不定不会有现在的成就。
刚进大学的时候,头一年我不是非常用功,在班上成绩也只能算中上。我从小就很喜欢西方古典小说,可下面县城这样的小说不多,所以刚上大学的第一年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阅读从校图书馆借的各种世界名著。到了1978年,我们国家开始招收研究生,当时我觉得考研究生对我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只有那些已做了许多研究的人才能有资格当研究生,才考得上,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考研究生的打算。后来,我们班上两位同学考上了武汉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对我触动很大。我想别人能考上,我也能考上。当时我们工农兵学员水平参差不齐,教的东西相对简单。于是我从那时候起,就“改邪归正”,不再整天看小说,并制定了自学计划,规定自己每周自学60个小时。这是一个非常重的学习计划。相当于上午上完课后,每天要自学8个半小时以上。在随后的一年中,我没有了节假日和周末,也取消了睡午觉的时间,为了不影响同寝室同学的睡眠,有时我在路灯下、厕所里看书,那年春节也没有回家,人一下瘦了很多。我自学了从前苏联翻译过来的许多数学教材,象菲赫金哥尔茨八卷的微积分教程和复旦大学文革前出版的数学分析我就至少看了十遍以上,吉米多维茨5000道数学分析习题集也做了几遍,并且把文革前各个大学历年数学研究生入学考试题弄来反复做。这段学习经历,为我的数学基础、逻辑分析能力及学习和研究现代经济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即使20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能记得数学分析中几乎所有定理的证明。
一年之后我报考了研究生。我当时的理想是报考北京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当时是一个人才空档,非常优秀的人已经在78年考上研究生了,77级大学生才进校一年多,我认为自己考上的机会还是较大的。可是朱九思校长非常爱才,当知道我班上两个同学78年考上了武汉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后,批评系领导不该批准他们考外校研究生。结果华工就卡着不放他们走,直到他们在武大读完研究生后,粮食、人事关系也没有转到武汉大学去。由于这个事件,朱九思校长就给全校下了一个规定:优秀学生不让考外校,只能考本校的研究生。我就这样被朱校长留在华中工学院。当时华中工学院数学系有几个专业招收研究生,其中一个是林少宫教授的数量经济学。林老师1950年代初在美国伊利诺斯大学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专业是计量经济学。经济学大师、现代经济学主要推动人之一郝太林(Hotelling)很欣赏他,邀请林老师去他那里工作,但是林老师还是回国了。当时计量经济学才起步,林老师如果那时不回国,现在一定是计量经济学方面的世界著名教授。回国后,由于不让教西方经济学和计量经济学,林老师就改行教数理统计,结果林老师成为国内应用数理统计方面的权威。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国家的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特别是78年三中全会实行经济改革后,我感觉到经济学研究将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领域,所以就报考了林老师的数量经济研究生。当时林老师准备招收四个研究生,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我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专业成绩是全校第二名。
我从小就比较自由散漫,说话直爽,不喜欢弄虚作假、吹牛拍马的那一套,欣赏道家无为而治的处世态度。道家的无为并不是说什么也不做,而是指要按规律办事,借助一定的条件去取得成功,一切要顺其自然 (“所谓无为者,非谓引之不来,推之不往,谓其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推自然之势也” ) 。当时数学、物理,化学等专业还不是系,只是教研室,统属华中工学院基础课部。我当时不被基础课部领导喜欢,一个原因是认为我政治上不求上进,另一个原因是认为我讲穿着。由于我穿解放鞋出脚汗,喜欢穿皮鞋,于是他们就说我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另外,由于我忙于准备研究生考试,从早到晚在学习,对其他的事情不太关心,所以他们认为我在走白专道路。参加完研究生考试后,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刚好我祖母病了,我向寝室长请了假,没有参加期末考试就回家去了。寝室长也没有把我请假的事汇报给系领导。当时基础课部领导认为我刚考上研究生就骄傲了,居然不参加期末考试,再加上数量经济专业原打算招四名研究生,却只有我一人够分数线,最终把我的研究生资格取消了。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沮丧。记得我独自在县城的长江边上静坐了4个小时,心乱如麻,不过还要强制自己理顺思路,自我检讨,如何汲取教训和制定今后的打算。那时,文革后恢复高考已经使我认识到:自己头上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一定要摘掉,否则就像右派的帽子,如泰山压顶,让你今后抬不起头。我自己对自己说,哪里倒下去,就要在哪里站起来,一定不要泄气。然后,立即赶回学校,那时暑假才刚刚开始,准备下一年的研究生考试。在随后一年,我处处注意,力争有一个好的表现,参加所有班、部活动,结果被评为学校优秀共青团员,基础课部三好学生。由于表现和成绩都不错,在80年5月毕业时我被留校当老师。随后我报考了80级研究生,又以高分考上了。我终于在1980年9月成为林少宫老师的首届研究生,成为林老师的首席大弟子。这是我苦下功夫的结果,为我今后的经济学研究打好了坚实的基础。当时协助带我们研究生的,还有李楚霖教授。在这些恩师的悉心指引和传授下,我从此走向了研究现代经济学的不归路。
出国留学 几经周折
我成为研究生之后,学校不久就开始推荐研究生出国留学,我也被列为公派出国留学人选之一。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大喜事,也是一件大难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出国留学。从父亲对出国留洋及对钱学森、华罗庚等人高度推崇的言语中,我从小就认为出国留洋对自己是一件高不可攀的事。所以我读大学的时候,对英语口语根本不感兴趣,我觉得能看懂英文文章就可以了。当时我只掌握了不到一千个英语单词,我对在大学时学英语从来不开口的短视行为感到非常后悔,自责自己太没有眼光,但这并没有减低我出国的热忱,只是下定决心恶补英语。朱九思校长办学的干劲非常大,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他对出国留学非常重视,想尽可能多地派人出去留学,但那时每个学校的出国留学名额有限,怎么办呢?朱校长刚好那年秋季到美国考察。在麻省理工学院等名校访问中,朱校长知道了在国外读书可以拿奖学金,而不须国家花费的好事。他一回国,就让我们这些已推荐出国的人自己申请奖学金,一旦申请成功后,就把公派出国名额让给其他人,这样就可以多派人出国。朱校长的这一举动在当时是一大创举,那时许多学校和学生根本都还不知道可申请奖学金出国留学这么一回事。由于朱校长的这一举动及采用其它种种措施,在我出国时,华中工学院已派出200多人留学,在当时所有的大专院校出国人员为第二多。朱校长对出国人员非常重视,无论怎么繁忙,也要挤出时间接见每一个即将出国的留学人员。我在申请出国留学和奖学金的时候,也规划好自己要干的事。我在学习专业课的同时,也刻苦学习英语,并开始做硕士论文。我的论文是计量经济学方面的,是关于经济计量模型的识别问题。我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把它做出来了。在攻读硕士期间,我发表了三篇英文及一篇中文专业论文。我的硕士论文后来寄给世界著名经济学家美国麻省理工大学费雪(Franklin Fisher) 教授,获得他的好评。我一边做论文,一边申请外国的学校。把写好的论文寄到所申请的学校。在林少宫和李楚霖两位老师的建议下,当时我申请了四所学校,张培刚教授、林少宫教授及李楚霖教授写了推荐信,最后明尼苏达大学的一位美国科学院院士奇普曼教授 (John S. Chipman) 对我的论文很感兴趣,他就给了我研究助理奖学金。
当时我出国的时候,英语口语几乎等于零,不会说,但是已经能写了。明尼苏达大学曾经专门安排一位在北京大学访问的教授,带来当时流行的国际学生英语水平测试Michigan英语试卷单独让我考,我没有通过。但奇普曼教授对我很有兴趣,他是明尼苏达大学校董事讲座教授,在学校很有地位,由於他坚持要我,明尼苏达大学研究生院通过特赦的方式把我的英语免了,并给我了奖学金。明尼苏达大学第一次寄给我的是标准的I-20入学通知表,要我1981年秋季入学。但学校希望我学成后回国,把我作为公派留学的形式出国,因而要求我用访问学者所用的J-1签证出国留学。在我拿到IAP-66入学通知表后,很不幸那年夏天教育部有了新的规定,在校研究生不能出国,只能毕业以后再出国。这样,我就决定加快学习进程,尽快早毕业。结果只用了半年的时间,1982年元月的时候,我就通过了硕士毕业论文答辩。明尼苏达大学又给我寄来了82年元月入学的表格,但国内办出国手续特别复杂,来不及,推迟到1982年9月入学,结果又错过了。这样明尼苏达大学前前后后给我寄了五张入学表格,直到1983年1月底我才终于成行。我成为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有史以来第一个中国大陆出来的博士生。到美后,系里秘书告诉我,在我之前,经济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象我这么费周折才能入学的学生,明尼苏达经济系主管研究生的主任布朗利(Oz Brownlee)教授曾担任过美国财政部副部长,在美国政界有不少关系,怕我申请美国签证时被拒签,特别通过美国国务院给美国驻中国使馆打招呼,为我的签证申请放行。这样,出国留学的愿望经过几经周折终于实现了。
总结自己求学的经历,我发现只要你敢想,然后去努力,你的理想多半会实现,就怕你没有想法。我追求的目标,比如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出国,当教授,目前基本都如愿以偿。当然,你对自己要有一个大致的定位,不能空想,一旦目标明确后,要有坚韧不拔,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毅力。要想办法实现目标,也就是军事上所谓的“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百分之一的希望,按百分之百的努力去执行。没有前面‘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困境,哪有后面‘柳岸花明又一村’的前景,没有前面‘踏破铁鞋无处寻’不折不挠的千辛万苦,哪有后面‘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人成果。事在人为,即使你没有成功,只要你努力了,就不会遗憾和后悔。
补短扬长 摆脱困境
我83年1月底来到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刚到的时候,我遇到的困难非常大,主要表现在生活、学习和语言方面。首先是生活问题。由于我是自费公派,自费和公派的好处都得不到。因为不是公费留学,所有的公费待遇完全没有,自己需要交学费和买医疗保险,也不象自费留学生,都有亲戚在美国,需要时能得到帮助。我到美国时几乎身无分文,80年代初,国内美元异常缺乏,有钱也换不到美元。去了以后,第一个月的奖学金要等到一月后才能拿到。幸好一位来自于香港叫练乙铮的学长异常热情,给了我很多帮助,没出国之前,就主动写信与我联系,告诉我有关出国事项,到美后接我飞机,帮着找房子,带着我注册,并借给我400美元做生活费,雷鼎鸣学长在我刚到美国时也给了我许多帮助。学费是系研究生主任布朗利教授自掏腰包借给我的。练乙铮和雷鼎鸣在美国当了几年教授后现在都回到香港工作。练乙铮在香港科技大学任过教,当过香港信报总编辑,现在在香港政府政策研究室工作。雷鼎鸣回到香港后就一直在香港科技大学任教。他们两人现在都是香港的知名人士。布朗利教授在我还在明尼苏达大学时就由于癌症去世了。当时四个中国留学生合租了一间两居室的公寓,床垫、家具都是捡别人扔掉的。其实在美国捡家具是一件正常的事,许多人都捡,我们几个研究生捡的家具、床垫都不错。我们华中理工大学数学系还有个学生也去了明尼苏达,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提及此事。结果消息传到了华工的数学系,有的老师就说,田国强很潦倒,捡了一个床垫睡觉,田国强混不下去了。林少宫老师听到以后很生气,他说:田国强有困难也是暂时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克服。我听说了以后很感动,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学得最好,不让林老师失望。林少宫老师的人格魅力非常大,他的研究生都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华中科技大学是最早在中国大陆介绍和讲授现代经济学的大学之一,培养了一批现代经济学人才。其中不少人象我一样在国外继续深造后取得了博士学位,在学术上有所建树。2001年夏天,林老师的十多个学生从世界各地回到母校,专门为祝贺林老师从教50周年及80华诞而特地举行讲座,大家介绍了各自研究领域的最新发展和个人研究成果。讲座论文也专为祝贺林老师80华诞编集为《经济学与金融学前沿发展》论文集,已于2002年底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其次是学习问题。我当时去美国学经济学时困难的确很大。我到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时,学校早已开学了大半年,况且自己现代经济学方面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困难可想而知。现代经济学在上世纪50年代以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国内研究生阶段学的主要是计量经济学、数理统计,及运筹学方面的东西。对现代西方经济学基本理论几乎没有什么了解。但几个月后,我就基本上没有困难了。因为别人的困难是学经济学时遇到一个数学公式他看不懂,需要花很多时间去了解。而我当时的困难却不同,由于数理基础强,一看就懂,只是自己经济学基础差,需要抓紧时间去恶补。我首先花了两个星期就把维瑞安 (Varian) 的《微观经济分析》自学完了,基本上有了信心。我的听力差,听不太懂教授讲的课,但是我的自学能力很强,这是考研究生时候锻炼出来的,我就向同学借笔记。我的许多课程就是这样通过自学完成的,毕业时,我所有课程的成绩都是A。
第三就是语言问题。我的英语差对我的学习也造成了相当大的困难。由于我没有通过英语考试,学校就让我边上专业课边去学英语。当时我的英语口语几乎等于零,和奇普曼教授一谈话,我猜想他一定非常失望。因为我的英语根本没法和他交流,而又是他给我奖学金让我过去的。当时奇普曼只好让我作一些核查数据这样简单的工作。我看了数据就头痛,费时间,且学不到东西。我想,这多半是一个对我失望的信号。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我应该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我就问奇普曼:你有什么文章能给我看。花了一个月看了他的一些文章后,我说我有一些想法想与他讨论,我一说出来他就两眼发亮。然后我又花了一个月把这篇文章写了出来。这时,我刚到美国才两个月左右,这篇文章是关于线性开支函数估计问题的一篇论文。这个问题现在还很难,难度是其误差项的方差距阵是奇异的,有很多种估计方法,就是没有一个精确估计的完美答案。后来奇普曼对系里的一位美籍华人教授说,田国强真的不错!从此奇普曼不再让我弄数据了,即使暑假也给我提供奖学金,和他一起写论文,到我毕业时,我一共和他写了5篇论文,后来都发表在经济学期刊和论文集中了。等到我博士毕业,奇普曼在为我找工作的推荐信中写到:“田国强是我在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30多年来最杰出的学生之一,令所有人吃惊的是,他不仅取得了杰出的学术成就,而且进步神速,远超于一般的博士研究生 ……” ,“田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多面手……通过他的研究成果,我对田抓住问题核心的能力与解决疑难问题的独创性印象深刻 ……”,“他非常具有创造性,他对他所接触的任何领域都会在已有的观点上进行突破。他可以同我们已在顶尖高校中任教的最优秀学生相媲美。” ,在信的结尾中,奇普曼写到:“田是一个非常高质量的人才,对于任何拥有田的学校来讲,他都是一笔很大的财富。”我发现有时候命运真的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当你遇到困难,别人不了解你看不起你时,那么你能不能补短扬长,自己摆脱困境,找到一个突破点,来证明你自己呢?
名师云集 进步神速
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是很好的经济系,主要在宏观和微观经济方面特别强,是理性预期学派的大本营。当时,除了卢克斯(Robert Lucas)外,其他理性期望学派的大师都在明尼苏达大学,象萨靳特(Thomas Sargent), 沃勒斯( Neil Wallace), 普艾斯卡(Edward Prescott), 赛姆斯(Chris Sims)等教授。理性期望学派是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主要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它接近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它的核心是强调经济自由的根本重要性及政府直接干预经济活动的无效性。这是由于人们往往会通过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来抵消和降低政府经济政策的作用。按中国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从而使得政府政策失灵。微观经济理论和数理经济学方面有赫维茨 (Leonid Hurwicz) 和奇普曼这两位美国科学院院士,赫维茨主要是做经济理论和数理经济学方面的研究,奇普曼主要做国际贸易和计量经济学方面的研究。奇普曼是新古典国际贸易方面的权威,是一个真正的多面手,在国际贸易、偏好总和理论、消费理论、计量经济学、福利经济学、线性代数、经济文献史、总和需求开支函数的估计等许多领域中作出了重大贡献。除此,还有数理经济学家威克特(Marcel Richter)和乔丹(James Jordan)等一批知名教授。在美国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一般非常难。特别是在明尼苏达经济系一般要5到7年才能拿到博士学位,明尼苏达经济系非常强调扎实的宏微观经济学理论基础的培养和理论分析工具的训练,但三分之二的博士生在求学期间会被淘汰,拿不到学位。
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的博士资格考试非常难,一年之后几乎要淘汰一半左右的学生。主要是要求通过四门课程的博士资格考试来淘汰学生。一年学时的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两门系列课程是必须考的博士资格课程,还要自选两门一年学时的专业系列课程作为博士资格考试课程。好的学生按正常进度一般也要两年才能通过四门课的资格考试,有些学生三、四年后还没有通过所有资格考试。只有通过了四门课程的博士资格考试才能有资格成为博士候选人。当时我和我的同学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通过每门课的博士资格考试。考试完以后,要等两、三个星期才能知道结果,考试成绩放在封好的信封中。我记得有个美国同学拿到通知信后,不敢马上打开,开车跑到很远的湖边,先向上帝祷告一番后,才拆开看结果。除此,还要上另外两个一年学时的专业系列课程及其他博士课程。然后是博士论文的选题,博士论文题目答辨,写作博士论文,到最后博士论文答辨,才能拿到博士学位。
尽管如此,几个月之后,我自学补上了拉下的所有课程,成为班上最好的学生之一,自己也变得雄心万丈,起初想一下子将四门课程博士资格考试全部通过。为此,我复印了同学借给我的所有课程笔记,阅读了授课老师所指定的大量论文,反复练习当时十年来的所有资格考试试题。最后为了有把握,同时也在一些学长的劝告下,我放弃了两门,在83年夏天首先通过了自认为有把握的微观经济学和数理经济学两门资格考试,然后过了半年通过了宏观经济学和计量经济学两门课程的资格考试。这样,来到美国短短一年之后,我成为了博士候选人。之后我开始选修资格考试以外的其他系列课程,有时注册,有时为了省钱自己去听而不注册。我感到非常的幸运能在名师云集的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学习,使得自己进步快速。在经济系学习的同时,我差不多花了一半的时间去数学系旁听为数学博士生开的课,为今后的高深研究打好数理基础。
学界泰斗 亲自指导
1984年春季我基本上完了所有课程,秋季开始做博士论文的选题工作。在国内我是在林少宫教授的指导下做计量经济学的研究,本来打算跟奇普曼教授写我的博士论文,其风险很小,因为到那时为此,我已经与他合写了三篇论文,完全可以作为我的博士论文一部份。但是,赫维茨教授的经济机制理论这门课引发了我的研究兴趣。激励机制设计理论是专门研究一个经济制度或企业组织中个人理性与社会目标或委托人目标是否及如何让它们激励兼容的理论,这个理论的一些结果和思路正好可以用到中国的经济制度转型和经济改革当中去。于是我就决定选经济机制理论的开创者赫维茨作我的博士论文导师。为了怕奇普曼教授不高兴,我特别要求他作为我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席。明尼苏达大学与美国许多学校不一样,指导老师和答辩委员会主席可以由不同的教授来担任。开始,我向赫维茨教授要博士论文题目。赫维茨对学生要求很严,从不给学生论文题目,要你自己去找。对我也一样,他没有给我任何题目,而是给我了一堆文章和列了一批论文文献让我去读。通过三个月左右的大量阅读论文,我列了四个博士论文题目和对每个题目我想解决的问题给赫维茨看,他看后对我说,任何一个课题做出来后,都可拿到博士学位。其中有一个题目就是关于如何设计出简单、可行和具有一些良好性质具体激励机制的题目,另一个就是最近几年我刚做出来的,论证私有的竞争市场机制是唯一的利用最少信息并且产生了资源有效配置和个人理性配置的机制。我当时为了保险,就选了第一个课题作为我的博士论文。这个题目相对容易,就是关于具体激励机制设计方面的题目。我的老板赫维茨还对我说,你应该以先拿到博士学位为首要目标,要减少自己不能拿到博士学位或教职的风险,等毕业后再做重大或开创性的研究。
赫维茨教授是犹太人,1917年出生于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来到美国,是我至今遇到的最聪明,最有才智的的人。最高学位是在波兰时拿的相当于硕士学位的一个法学学位,来美国后,他没有去拿博士学位,就直接从助教授做到正教授。赫维茨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他开始的兴趣主要是计量经济学,对动态计量模型的识别问题作出了奠基性的工作,他在1947年首先提出并定义了宏观经济学中的理性预期概念。他和阿罗 (Kenneth J. Arrow) 等人做出了如何从需求函数的存在来证明效用函数的存在这一结果,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结果。效用是现代微观经济学消费理论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是整个现代经济学的基础。但传统的政治经济学认为效用是一个唯心的概念,它不存在,在以往的国内政治经济教科书中一直受批判。他和阿罗等人还对竞争市场一般均衡的稳定性研究作出了开创性的工作。当然,他最重要的研究工作是开创了经济机制设计理论。激励或激励兼容现在已经成为现代经济学中一个核心的概念。尽管赫维茨教授 在 学术上 获得 了 许多 荣誉 , 比如 他 是 美国 科学 院 院士 , 美国经济 学会 院士( 一年 只有 一个 ,比 美国 科学 院 院士 更 难 拿) , 总统 奖 获得 者 ,明尼苏达大学校董事会讲座教授等,20多年以来,一直被提名为经济学诺贝尔奖候选人,可惜至今还没有获得。但应用该激励机制理论的基本概念和原理,开创信息经济学领域的委托代理人理论的密勒斯(James Mirrlees) 和维克瑞( William Vickrey)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许多人都为此感到遗憾,但获奖与否具有一定随机性,并且可能是机制设计理论太抽象,所用数学太高深,还没有被经济学家所广泛了解。赫维茨的数学和数理统计都非常好,也是明尼苏达大学数学系和统计系的教授。同时,他的兴趣非常广泛,对语言学颇有研究,和我们学生聊天时,很多时间往往聊的是语种的发源和各语种之间的关系。赫维茨教授也非常风趣,很能活跃课堂和会场气氛。他对中国的经济改革非常有兴趣,到中国访问过多次。可能是关心中国的原因,我和他师生关系很好,经常被邀请到他家去吃饭。为了访问中国时方便,我在明尼苏达大学念书时,他还自学中文,认识好几百中国字。赫维茨这个人特有意思,可能是犹太人的原因,虽然拿系里最高工资,却有时象我这个穷学生一样到处找免费停车的地方,而不去要交费的地方停车。赫维茨教授还有一大特色,他能够根据每个人的经济学知识的多少和训练的不同,用非常通俗或严谨的语言把高深问题讲得异常地透彻。他的课非常有趣、且通俗易懂,同学们都喜欢听,但他的考试却很难,我记得在我修他上的微观经济系列III时,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得C,三分之一人不给成绩,需要重修或完成附加的要求后再评定成绩。我这个老板对他指导的博士生也非常严格,他手下的学生一般要学6、7年才能拿到博士学位,很多人最后往往拿不到学位,所以他的博士生不多。但是,“严师出高徒”,他培养的学生一般都比较优秀,比如他的学生麦克法登 (Daniel L. McFadden) 在2000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我选定博士论文题目后,花了半年的时间,博士论文的主要结果就基本出来了。在赫维茨指导我作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例如考虑问题的方法和角度,写文章的简洁和严谨性。论文第一章的初稿是84年底完成的。赫维茨在一个星期后将论文交还给我,他把我的论文看得非常仔细,论文上写得密密麻麻。赫维茨告诉我写论文一定要直接了当,不要故弄玄虚,不通常见的术语要给出定义,新定义还要适当作经济含义方面的解释,思维要连贯,文字要简单,证明要严谨,还指出了论文引理中一个错误。我回到办公室后,坐在书桌前细读在文稿上的修改与质疑,越看越佩服,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非常荣幸能这么一位经济学界泰斗的亲自指导和教诲下学习,让我学到了许多终身受用的东西,使我进入了一个新的研究境界。我在明尼苏达大学用了四年多一点的时间就拿到了博士学位,但其实在前两年多的时间内我就完成了论文,此后两年主要是旁听各种学术讲座和翻阅大量经济学方面的论文。
兴趣广泛 博览经籍
我个人兴趣比较广泛,除了自己的专业研究外,还喜欢看各类经典的书籍,来到美国后,对时政、社会和人文科学方面的书籍报刊开始感兴趣,以前在国内念数学时对这方面的东西却没有太多的涉阅。在那时,我也开始关注中国的改革和发展。20年前到美国时,中国和美国在各方面的差距都非常大。我对美国的经济发达、富裕,公共设施的完善和先进(如高速公路) 感到吃惊。不象现在,那时中国还没有这么发达,人民还很贫穷,国际地位也谈不上有多高。那时美国的媒体对中国几乎没有什么报道。这些反差强迫我思考如何才能让中国象美国一样的富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结合国外各种经济、社会模式思考一些关于中国经济改革与中国体制转型的一些制度性问题。也经常和雷鼎鸣学长及许多中国留学生一起探讨、争论中国改革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和探测前景。在明尼苏达的最后两年中,阅览了许多非经济学书籍。明尼苏达大学有一个东亚图书馆,藏有中国历代直至现代的许多经典书籍,期中许多书在国内无法看到,我差不多每个下午都呆在那里,将馆里几乎每一本书都翻遍了,翻阅了许多传记、史记、名人回忆录、年代久远的期刊杂志。这些书籍对开阔我的眼界和帮助我思考很有作用。古人管仲说的好:“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 。他告诉我们,如果现实生活使人困惑,就应看看古人,如果想预知未来,就应该读读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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